发表时间: 2021-02-06 14:58
世人爱花,怜其柔弱,恋其绚烂,也多以娇花这样的特质为美。相形之下,顽石,冰冷而粗砺,总被形容为“怪”、“丑”、“顽”、“拙”。可在中华文化历史的长河中,帝王将相、文人墨客、豪门鼎贵,无不对石头怀有一种特殊情感,同时也赋予了石头深刻的文化内涵,正所谓“山无石不奇,水无石不清,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浓缩了一方山水,安静伫立于喧闹世俗中的文石,在三教九流的石痴眼中,道家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儒家称之“坚贞沉静,孤高介节,君子也”,释家曰“片石孤峰窥色相”,照见五蕴皆空,观石而得自在。众生无不托石观心,以石为友,拜石为师,藉此追求“我心常静,则万物之心通矣”的境界。
爱石之情:亲之如贤哲
陆游在《闲居自述》中这样吟咏:“自许山翁懒是真,纷纷外物岂关身。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他的老师曾几叹道:“闲居百封书,总为一片石。” 一片石几乎使他的生活发生了改变。白居易爱太湖石,“待之如宾友,亲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米芾更是自嘲;“癖在泉石终难医”。他在涟水做官时,藏在书屋玩石不出,按察使杨次公去见他,劝他不能以石废事,米连取数石,一石比一石妙,玲珑可爱,在杨面前翻来翻去,并说:“这样的石头,我怎能不爱。”杨最后实在忍受不住,说;“非独公爱,我亦爱也。”从米手上夺一石,上车去也。米芾可谓“古今第一石痴”。在安徽就任无为军知州时,米芾初入官署,见署衙庭院中立一块大石,“状奇丑”,而“憨然无邪,有君子之气”。立命仆从更衣长袍,整理帽冠,对着奇石下拜。米“癫”拜石,留下了千古美谈。
“一肚子不合时宜”的东坡先生以纵横恣肆、旷达高迈的诗文驰名青史。他的一生几遭贬谪,在错综复杂的宋王朝斗争中饱尝仕途险恶的滋味,愤懑不平之气交织于心,发诸毫端,借诗画以泻胸中盘郁。他所画的《枯木怪石图》,枯木虬屈的姿态有如扭曲挣扎而生的身躯,显示出无穷的活力,气势雄强。树脚下有一怪石,石状尖峻硬实,石皴却盘旋如涡,方圆相兼,既怪且丑,似快速旋转,造成画面的运动感,更显示出此石顽强的生命力。苏东坡爱石,众所皆知。从风华正茂,到剑老无芒,直至乘风归去;石头都伴随着他的人生,见证着他的悲喜。他也曾以香木底座置放他的“小有洞天”石,座中藏香炉,正对着岩岫的孔穴间,每焚香,香雾由石穴中穿出,产生烟云满岫的感觉。后来这款太湖石到了黄山谷家,山谷后人将它和山谷授官文书告身同置一箧中,石头也成了供奉的宝物。
文人的诗词作品中对奇石的描绘,不绝如缕。如苏轼的《雪浪石》中“朅来城下作飞石,一炮惊落天骄魂”尽显雪浪石之磅礴气势。欧阳修除纵情于山水之间,家中也收藏了许多珍贵罕见的石砚、石屏等古玩珍物,其在《中秋不见月问客》中写道:“试问玉蟾寒皎皎,何如银烛乱荧荧。不知桂魄今何在,应在吾家紫石屏。”字里行间都是赏石之无穷乐趣。米芾的《研山铭》书道:“五色水,浮昆仑。潭在顶,出黑云。挂龙怪,烁电痕。下震霆,泽厚坤。极变化,阖道门。”石之气势、变化、色彩淋漓尽显。
石何以吸引人?宋宰相杜衍之孙、号称“云林居士”的杜绾,在其《云林石谱》中言:“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负土而出,状为奇怪,或岩窦透漏,峰岭层棱。……物象宛然,得于仿佛,虽一拳之多,而能蕴千岩之秀。大可列于园馆,小或置于几案,如观嵩少,而面龟蒙,坐生清思。” 其实,这种观念在唐代诗人、赏石家白居易的《太湖石记》中已有详细描述:“撮要而言,则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缕簇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 在杜绾、白居易眼里, 赏石便成为了一种山林之浓缩和象征,从而,奠定了传统赏石的隐逸意味。清初园艺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道:“幽斋磊石,原非得已。不能致身岩下,与木石居,故以一卷代山,一勺代水,所谓无聊之极思也。” 小中能见大是文人墨客们的爱石情结所在,在当时社会的思潮时尚中,文人士大夫们以超然尘世、笑傲烟霞为生活乐趣,而赏石作为自然景观的缩影也被提升到了蕴涵人生哲理的境界,成为文人们寄情山水的对象。无论园林置石,还是案几供石,虽然大小尺寸和供置形式有所变化,但是其小中见大,芥纳须弥、亲近自然、卧游山水象征意味应该并没有改变,这也是无论横山或是立峰,古代赏石都可以称之为“山子”的原因。
南朝齐著名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人们寄情山林的缘由,是由于诸多客观条件的限制,人们不能终日徜徉于山水之间,于是“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将崇山峻岭一一纳入画境,或缩龙成寸,用同质的石头来模拟大山大水,借“百仞一拳、千里一瞬”的缩景来寄托江湖之思、林泉之意,开启后代赏石文化之源流。其“山水质有而趣灵”、“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等艺术美学观点,将山水的自然性与文人们的主观情绪和价值取向挂钩起来,为后世的文人艺术发展奠定了精神基础。文人们远离山水,奇石便成了他们沟通自然、探索神秘力量的通道,以石养心,以石入道,以石感怀天地,成为他们追求“天人合一”的生命境界。
赏石是读大自然的天书,是对远古的神游。前人品石,或将其概括为瘦、漏、透、皱,或以清、丑、顽、拙评之,或谓之苍、雄、秀、深,等等,石头被人的温情拥抱。一块顽石,深动人的幽情。中国人玩石,与其说是品石,倒不如说是品人,通过石来品味人生,品味生命,是将生命放到永恒中审视它的价值和意义。白居易《太湖石记》说:“然而自一成不变已来,不知几千万年,或委海隅,或沦湖底,高者仅数仞,重者殆千钧。”“噫!是石也,百千载后,散在天壤之内,转徙隐见,谁复知之?”无声无息无文的石,以不变为变,以不美为美,以不常为常,以其不为物所物,所以能恒然定在。中国人说“海枯石烂”,意思是不可能出现的事,石代表一种不灭的事实。平泉主人李德裕诗云:“此石依五松,苍苍几千载。”石从宇宙洪荒中传来,裹孕着莽莽的过去。一拳顽石,经千百万年的风霜磨砺,纹痕历历;经千百万年的河水冲激,玲珑嵌空。天地变化,造化抚弄,造出千奇百状的石。所谓“秀孕片石迷宇宙”。中国人玩石,惊造化之鬼斧神工,更重要的是打通一条无垠的时间通道,那隐约的孔穴,如同是观宇宙永恒的眼睛,真是:浪淘犹见天纹在,一石揽尽太古风。
山往往是石头的聚集,无石不成山,“山不让土石,以成其高。”(《淮南子·泰族训》)许多传说、神话、信仰以及宗教、建筑、文学、生态、民族、历史、地理,乃至心理的研究都与山岳文化息息相关。山石厚重而不迁,人们对石这种品性怀有崇敬之心,甚至将山水神格化。但随着传统农耕社会物资的富足,见识的增多,文人们渐渐从静观自得的从容生活态度中体会到了山水的美感。《诗经》即有描绘壮美山河的诗句,如“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等,天开图画即江山,更蕴藏着万物运行的人间秩序。而《楚辞》则在自然山河中酝酿抒发个人情志,可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也。
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认为,“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不可无。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石令人古”,其意为山岳形象或是意象的赏石与“太古”有一种时空穿越。无独有偶。宋代诗人唐庚有一首《醉眠》诗写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所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便道出了这种古意。
山石在古人心目中自有生命和性情,不但是万物生长的地方、可以居游的场所,它还是崇高(德行)、长寿、隐逸的象征。南北朝诗人陶弘景隐居茅山,在回答齐高帝萧道成诏书所问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写道:“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从此,山中和白云就成为了文人雅士所向往的“净土”。
长期以来,一片顽石的美学特征让世人神往,这没有生命的物体,给予我们的思想启示竟大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能力,它那来自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特有之美,集形、色、声、韵于一身,体现了特有的东方文化趣味,折射出灿烂的东方哲学理念。徜徉于山林泉石之间,而尘心渐息;夷犹于诗书图画之内,而俗气潜消。虽然不能尽享山林之趣,但小中见大的立于园林、几案上的赏石却能抚慰世人野逸之心。故君子虽不玩物丧志,亦常借境调心。
“大可列于园馆,小或置于几案”。文石,是中国林泉文化的延伸和精华浓缩,体现了士大夫与文人的仁山乐水精神,是“天人合一”古典思想的重要文化遗产。这种充满东方人本主义和自然主义色彩,洋溢着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气息的中式符号,深刻影响了美术、戏曲、宗教、文学等人文领域,历史上甚至牵动过政治经济的神经。它随着中国山水画和园林文化而伴生共长。如苏州的四大名园:宋代沧浪亭、元代狮子林、明代拙政园、清代留园,还有南京瞻园、无锡寄畅园等江南名苑;而北派则有北京圆明园、颐和园和河北承德避暑山庄等清代名作,都是赏石文化的物质遗存。
悠悠顽石,结天地灵气而生,静置几案,虽不能言,却能成功将你引入一种心境。室如云林,避绝喧嚣;斋若山房,无畏清秋。正所谓“人乃天地之灵,石为天地之本,灵本与固,则通神,其乐无穷”。以石修身养心悟道,让集天地自然灵气于一体的奇石多了一层通灵与韵致。石兴人哀怜之叹息,也能振刷人的精神。明末松江艺术家莫是龙说;“忽寻苍翠深,巉巉立孤石。借尔白玉姿,对此青霞客。”石有“白玉姿”,人是“青霞客”,是枕流漱石之人,是林下沧浪之士。以此青霞缘,独“对”白玉姿,人与石相与缱绻,自有无边的浪漫。赏石之境,源自对造物的认识,无论以古今观之,赏石在居室空间中的真趣,都显得意旨深远。
一石清供,“千秋如对”。石者,永恒之物也。人于石前,独对千秋,对万年,对永恒。而人只有须臾之身,以须臾之身独对永恒之石,油然而生对自我生命的怜惜。“独拔群峰外,孤秀白云中”。石顽然不动,无声无臭,而人则每被困境所缠绕。独思生命之价值,抚慰此生之短暂,时而激起生命理想的驰骛,这“千秋仅笔”,在生命中灿烂地跃现。石而非得居沮丧之叹,而放旷高举,俯仰之趣由此得焉。
中国人爱石,以奇石来抚慰生命。所谓天怜爱山欲成癖,特设奇供慰寂寥。这也许是白乐天先生“待之如宾友,亲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的别有深意罢。
绘石之意:精微广大
传统文石,充满了人文隐喻和信仰图腾的象征意味,包含着多重文化基因和元素,它是中国几千年以来,以许由、巢父为代表的高士文化和隐士精神的结晶,汇集了道家、儒家和禅宗的东方人本哲学精华,也是对话自然、天人交融的修行介质。
灵石有意,石之意表现在对石的赋诗作词、品题铭刻等方面。绘画则讲究“致广大,尽精微”,“致广大”是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山玩水,得其宏观气象;“尽精微”是指近距离接触品尝并亲手把玩山石,深入认识其质地与纹理,在取意造境中以小见大。将一块山石拿在手中把玩和远距离观望山石得到的感受不同,如《周易》所说“仰观俯察”“通德类情”的体验方式,对事物由宏观到微观、从有形到无形进行整体把握。中华文石之情,源远流长,无论绘画还是为文,历代文人始终是其发展、流变的最重要的推动力量。
从神话传说与历史典故都可看出中国人对石的喜爱,如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等。早在上古史中,或与石器时代的崇石有关,《尚书·禹贡》和《山海经》等约于战国成书的古籍就已有青州的泰山怪石、琨石、瞻诸山彩石、长石山鸣石、葛山瑊石、即谷山珉石、游戏山封石等各类美石搜奇,甚至记载被大禹生下儿子启,也是变成石头后破裂生出。
汉代的黄老思潮、魏晋玄学和南北朝佛学的兴起,清淡风气盛行,建安七子、玄学名士、竹林七贤、王谢世家等文士名流造就了人文史上“魏晋风度”的氛围,直接导致了林泉、田园文化的滥觞,其中“桃源陶令”陶渊明成了著名石友,后世称之为赏石祖师。
东晋末期,诗人陶渊明归返田园以后,以耕作赏菊赋诗为乐,闲暇之时把酒东篱,身边有巨石如砥、纵横丈余,相传他每醉辄坐卧其上,觉此石有醒脑提神之功效,便郑重其事地名之为“醒石”,因此被奉为开创赏石先河的鼻祖。后世程师孟曾为诗云:“谁知片石多情甚,曾送渊明入醉乡”,尽写旖旎风流之态。
雅石经过魏晋之风的启迪,又受唐诗的深化,既可以“以小观大”卧游山水,又能托情寄闲,广受历代文人喜爱。逮至唐代,赏石蔚然成风,在文人士大夫中最有盛名的当属白居易。 曾作《太湖石记》,其存世诗文有多首咏太湖石的诗句。他在《草堂集》中写道:“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善山水,疲痴如此。”晚年居住洛阳,更是“阁前叠石,堂中藏石”,曾在杭州得一方“天竺石”,在苏州得五方“太湖石”,运到香炉峰北遗爱寺西,周遭遍植松竹,作垂暮安身之地。他的挚友牛僧孺,曾题诗奉和白居易的五方太湖石,曰“太湖石奇状绝伦”。牛亦深谙个中趣味,将石头分为上、中、下三品,乃石痴之写照。
著名诗人柳宗元在柳州任职期间,也喜欢当地的奇石,曾将“柳州八景”之一的“龙壁回澜”,即柳江河底的一种墨石制成墨砚送给好友刘禹锡。据《素园石谱》介绍,诗圣杜甫也曾收藏一方奇峰突兀、意境幽远的“小祝融”,而祝融峰本为南岳七十二峰之最高峰和主峰,可见诗人对奇石的宝爱之心。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声名大噪而终生埋没的才子诗人张祜当时以收藏太湖石著名,而身后所藏名石风流云散,自号“天随子”的“江湖散人”陆龟蒙,还为之哭道:“一林石笋散豪家”,痛惜不已。
隋唐五代时期,宫苑园林文化达到了第一个高峰,佛教昌盛也使寺观建筑鼎盛一时,大批达官贵人、文人诗家甚至上层僧侣,多有追求奇山异石的雅兴并将之植入园林、庭园和书房。唐代著名文人如杜甫、刘禹锡、白居易、张祜、陆龟蒙、皮日休、杜牧等,都留下过大量赞誉美石的诗文和记录,吴道子、阎立本等众多名画家也描绘过大量奇石珍木的画面场景。如唐代阎立本《职贡图》描绘八蛮进贡玲珑山石的场景,周昉的《簪花仕女图》、《调琴啜茗图》描绘了唐代仕女与园林赏石、庭院坐石的场景,孙位的《高逸图》刻画了魏晋隐士在奇石异苑中席坐清谈的场面,五代赵岩的 《八达春游图》在描写纵马春游的背景里,全面写实了当时湖山洞石的宫苑布景情形。见证了奇石从苑囿的假山构筑中独立出来,成为单独的陈设之物的历史进程。
两宋时期是文石文化的黄金时代。北宋时,宋徽宗赵佶以帝皇之尊迷恋道家、异石、庭园,征召花石纲、大兴土木修建“艮岳” 修仙宫苑。可以说,他玩石头,败了整个盛世王朝。宋徽宗有个特殊的癖好,痴迷收罗奇花异石,专门派人到沿海地区打听消息。起初,阵势还不大,后来因为进贡者得到宋徽宗加官晋爵的赏赐。于是,皇帝个人的爱好就变成了国家行为,为了侍奉讨好这么一位“石痴”皇帝,眼红金权的朝野群臣们积极响应。奸相蔡京更是投其所好,在苏州设应奉局,专门在江浙一带收集奇花异石运往汴京。运送花石的船队,每十艘为一纲,于是就有了宋徽宗强征“花石纲”的故事。每每寻到些天然巨石,为了方便运输这些庞然大物,朝廷还专门打造了大容量的货船,造船费资巨大。试问钱和人何来?靠增税、抓壮丁。百姓苦不堪言!有次运来的石头太大了,虽平安到达了汴京,可进不来城门,于是就把城门拆了,待石头送进去后,又重建了城门。还有,寻石的队伍,在平民百姓家发现了一块奇石,如主人不愿贡出,官员就强拆了私宅,取出石头。在宋徽宗亲自主持修建的极具江南风味的皇家园林建筑“艮岳”里,就点缀着从全国各地采集的怪石,林间还放养着世间难得一见的奇禽异兽,可谓是极致奢华。宋徽宗爱石,让许许多多平民百姓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为北宋的灭亡埋下了伏笔……
除了群臣的供奉,宋徽宗爱石也会上演强取豪夺的戏码。大书法家米芾有一块名为研山天然灵璧石,该石头原是南唐后主李煜所藏,后被李煜第五代后人也就是米芾之妻李氏收藏。李氏将传家之宝赠予米芾,米芾本就爱石如命,又因为石头是自己与夫人爱情婚姻的见证,所以格外珍惜。不巧的是,米芾的这块石头被挚友宋徽宗看上了,并意欲索取,米芾不忍,就夺了回来。此后,宋徽宗念念不忘,为了得到石头便想利用皇权强夺,这就令米芾陷入性命与爱石的艰难抉择。万般无奈之下,救夫心切的米夫人就亲手将石头予了宋徽宗,被救回一命的米芾却也因此深深地伤了心。今天北京故宫博物馆所藏的“宋四家”之一米芾《研山铭》卷,便是宋代文石文化鼎盛一时的缩影,一段关联四个历史人物的离奇记载,叙说的就是宋徽宗与蔡京合计抢夺了画中之石:米芾夫妇的传家宝——南唐后主李煜递藏遗传的“灵璧研山”。米芾爱石近癫,在人头与石头的抉择间不得不泣别爱物,这阙三言体的雄奇崔旷诗文和书法,据说便是悲愤离别前留下的千古绝唱:“五色水,浮昆仑。潭在面,出黑云。挂龙怪、烁电痕。下震霆,泽后坤。极变化,阖道门!”
在赵佶、米芾、苏轼等影响带动下,上自司马光、欧阳修、王安石、苏舜钦等名公巨卿,范成大、叶梦得、陆游、杜绾、赵希鹄等文人学士,直至一般贵族士绅,朝野内外,无不纷纷仿效,竟成一时风雅,尤其是杜绾的《云林石谱》,是文石文化已臻成熟的里程碑式著作,影响深远。宋代除了董源、巨然、范宽、李成、关仝等宏伟壮观伟大山水绘画艺术外,伪作赵佶《听琴图》、苏汉臣、陈宗训等名家在仕女、婴戏等庭院风情作品中留下了大量以文石为景的历史作品。
苏东坡也曾对他为一块收藏的雪浪石赋诗:“画师争摹雪浪势,天工不见雷斧痕。”雪浪石有石破天惊的形态,虽鬼斧神工亦不能办也。在东坡“文石而秀”的基础上,米芾更提出“瘦、绉、漏、透”的赏石四要领,至今仍是玩赏太湖石的圭臬。
杜绾,在文人赏石、玩石的基础之上,总结撰写了品石专著《云林石谱》,后被收入《四库全书》,载石品达116种,对每种奇石都说明其出产地区、采集方法,还描绘其形状、色泽,品评等第高下,在历代赏石界享有很高声誉。更加难得的是石谱中还对鱼类化石和植物化石的成因作了介绍,充满大胆的猜测和科学的思维。
宋代赏石文化的异军突起离不开其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历史渊源。任何文化艺术的兴盛都离不开它所生长的土壤。首先,宋代赏石文化的繁荣与唐宋变革时期沿袭下来的小国寡民、偏安一隅的心态有关。五代十国时期,各种势力盘踞一方,各为其利,缺乏具有大一统目标和心理认同的时势英雄。小国寡民的统治形态造就了君主们普遍小富即安的独裁统治心理。与汉唐时代的开疆拓土、雄魂大气相比,两宋偏安一隅的状态使士人眼中疆土世界变小,文化的眼界却有极大的转变,对儒、释、道及其他各种文化艺术的研究更加精微细腻、纵深悠远。在本质上,宋代后继统治者的心理与五代十国时期割据一隅的小富即安的君主心理有不少相似点。在腐败奢靡的政治统治下,享乐主义盛行,朝中文人士大夫多转怀寄情于山水之间,对文化艺术的蓬勃发展则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尤其是在宋金战乱时期,石所被赋予的品格倒成了文人逃避世事、慰藉心灵的寄托。
其次,主流精英的支持。宋代赏石文化流行于文人士大夫阶层,这与特殊社会背景下的文人心理有很深的联系。宋代统治者重文轻武,无疑给文学艺术的繁荣培植了丰厚的土壤。当时的文人政客在官场失意,便产生了逃避世俗的念头,既在官位,又欲归隐,而奇石便成了他们与自然对话的桥梁,因此,大则建园,小则置案头,以奇石窥天地,以期实现餐云卧石、枕石漱流的人生乐趣。宋代赏石偏重于“文人石”,即融入了观者观念、思想的观赏石。开宋代赏石风气之先的是南唐的李煜后主,他即位时已是宋太祖称帝的第三年。宋朝由于“程朱理学”的盛行,士大夫们追求内省型的文化,与奇石孤寂对话,符合他们的心境。宋代的奇石更属于“观念石”性质的奇石,士大夫们把政治抱负、人生情怀、仕途感慨都隐匿于赏石中。因此,赏石文化兴盛于宋代既有先天的历史传统,亦有后天的社会需求,其兴也是必然。两宋承袭了南唐文化,文房清玩成为风雅文人珍藏必备之物,鉴赏之风臻于极盛,苏轼、米芾等均精于此道,发展成专门学问。在商业繁华和知识发达的背景下,以文人士大夫为主体的宋代艺术享受阶层日益追求艺术的精致和秀美,象征意味更浓,艺术造诣更为高深。
再者,经济的发展和富民阶层的崛起。宋代赏石文化更加世俗化,赏石主体除了上层的文人士大夫阶层,不乏经济富余的富民阶层。富民阶层是在宋代经济政策宽松、经济实力增强的背景下壮大起来的,他们拥有财富,却无任何特权。因此,依靠自身力量兴起的富民阶层维持其家道不败的根基就在于财富和文化教育。富民阶层的崛起对文化艺术的需求无疑是推动宋代赏石文化兴盛的原因之一。宋代赏石文化向世俗化、平民化、多元化发展的趋势与富民社会造就的“地方精英”、“士绅社会”有很大关系。
蒙元阶段,是人文发展的低潮期。但压抑的社会氛围,不仅没有摧毁山水林泉文化,反而更激发了文人们向往自然自由之情,元四家也将中国古典山水画推到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道教受宠而倡,也为山水泉石文化的一个庇护所,赵孟頫与道士张秋泉就曾留下“水岱研山”一石的逸事。 赵孟頫的文字交张雨,生平最慕米芾为人,也以蓄石为乐,他的一方“玉恩堂研山”石,“峰峦起伏,岩壑晦明,窈窕窳隆,盘屈秀微”,后为《素园石谱》作者林有麟祖上所得,传到有麟,珍爱有加,题铭曰:“奇云润壁,是石非石,蓄自我祖,宝兹世泽。”元代戏曲与元代陶瓷装饰等艺术领域也都持续留下了庭园赏石的印记,元青花瓷器便是这两者的完美结合体。
元代的文人学士秉承宋人雅好奇石之遗风,赏石既可以用来遥念故国山河,并且借以抒发积郁之情,因此广受知识分子所喜爱。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赵孟頫、管道昇夫妇、倪瓒、朱德润、张雨等。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将丹青之法施用于园林经营,曾参与“狮子园”的规划工作,以逸笔草草的手法化平淡为神奇,各式“盆景石”画意宛然,把传统盆景石创作发挥得淋漓尽致,将中国园林之美,尽纳于素盆之中,直接影响了明清两代玩石者的审美。
明清以降,文石文化得以全面恢复,并迎来全盛时期。在这数百年间,传统山水画和明式园林文化、家居文化,从实践到理论均已发展成熟。浙派和吴门画派的兴起,造园大师计成的开山专著《园冶》,林有麟的《素园石谱》,王象晋的《群芳谱》,文震亨的《长物志》,李渔的《闲情偶记》等相继问世,极大推动了园林和赏石文化的发展,也将文人雅赏活动推到了一个极专业、精微的理论境界,至今都是“小中见大”的典范。明末,时称“友石先生”的书家米万钟便是文人藏石玩石的代表,其从粒珠大的雨花石到高达数米的庭园巨石,搜藏成癖,无所不罗。
林有麟家世代藏石,到他这一代已数量颇丰。他尤喜变化多姿的“六合石”(即雨花石)等卵石,并一一惠以嘉名,甚至将奇石“青莲舫”的名字作为自己的斋名。过眼奇石既多,又广搜博讨,他的著述《素园石谱》堪称最完备的一本图文并茂的石谱。内容上起南北朝而止于明代,囊括明前书籍中有关于雅石的各种记录。一方面保留原图的风貌,并且详细转叙雅石的产地、采石状况、命名由来、造型特征,以及文人墨客间的赞咏词句等。
明代爱石文人之中,大名鼎鼎的有“千古奇人”徐霞客。这位志存高远的旅行家在用双脚丈量大地的行程中,也对所遇的奇石情有独钟,并形诸文字。大理石即因他的记述传播久远,名扬至今。他赞叹奇石上的天然风景:“从此丹青一家皆为俗笔,而画苑可废矣。”
一些爱石的画家亦将画笔用到实处,如清代大画家石涛,与前辈画家倪瓒一样,将画法与园林构造之法融会贯通,在扬州用太湖石亲手叠成一个章法奇好的“万石园”,虽由人作,宛若天工。而“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亦剑走偏锋,才情过人。他深谙“厉与西施,道通为一”的辩证之理,对于米芾的赏石四则首先做了肯定,认为他已“尽石之妙”“知好之为好”。同时又指出他“不知陋劣中有至好也”,进一步发展了苏东坡和米芾等人的“丑石观”。认为石丑,“丑而雄,丑而秀”,方臻佳品,从而“一块元气结而石成”,看似凹凸不平,崎岖险怪,却是“陋劣之中有至妙也”,绝难以寻常审美观视之,如同现世之奇人。 至清中期,“乾嘉学派”的领袖之一、扬州学派大宗师、金石家阮元,更融合古代山水画屏风和文石文化,在具有酷肖山水云气景象的天然纹理的云石板,镌题诗文,成为文房插屏、挂屏直至案、桌、椅的镶嵌主板,风靡一时,流行至今。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传说女娲补天遗下的那块石头,凡心未了,乃惹来一段红楼旧梦的孽缘。清代文豪曹雪芹以此暗喻为引,写下不朽作品——演绎豪门兴衰与爱恨情仇的《石头记》。曹雪芹的《自题画石》,书中涉及不少关于“玲珑山石”的专业描绘,说明作者本身也是奇石研究者与收藏者。史载曹雪芹还会画石,其好友敦敏留下一首《题芹圃画石》诗:“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傀儡时!”画笔与文笔,堪谓殊途同归。
蒲松龄一生写下赏石诗存40余首,并将他挚爱的10方佳石称为“十友”。他的聊斋名篇《聊斋志异》就描写了人与石的一番奇情:一位爱石之人邢云飞,在捕鱼时偶获一奇石,四面玲珑,峰峦叠秀,便日日供诸案头,以命相许。可是后来屡屡遭豪强达官抢夺,邢云飞矢志不移,终于觅石归家。蒲松龄为此叹道:“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把人与石融为一体,拨响绝妙的石文化乐章。蒲松龄曾长期在故乡同里毕家设馆教书,有石隐园,奇石林列,蒲松龄称“石丈扰堪文字友”,并效仿米芾,“我具衣冠为瞻拜,爽气入抱痊沉疴”。蒲松龄曾感慨“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那青眼知己,或在纷纷扰扰的红尘之外,别有天地非人间。那里还有扶苏的草木,静穆的山水,有如奇遇一般的奇石,不离不弃,快慰人心。
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对石的喜爱绵延不绝,风雅余韵犹存。 然而,进入近代,随着整个社会政治经济的衰退,时世动荡,家宅难安,赏石文化也衍流渐竭,不复昔日盛况。文石随着传统人文精神的颓废而全面式微没落、变异了,委实让人扼腕浩叹……